“听回来的人讲,我爸打工的工地上的人几乎走光了,就剩我爸一个人。工棚没有暖气,食堂也停火了,老板连个零花钱都不给。他们说我爸即便冻不死,也得饿死。”
“奶奶和妈妈每天都很焦虑。”因为没电话,连个通信地址都没有,她们只能干着急。“那时,我开始非常想我爸,或者说,我第一次开始想念他。”
一向被村里人认为憨傻、实在、不善言辞的父亲,在13岁的李大君眼里,却是一个严厉的人。“眼睛一瞪很吓人,而且爱喝酒,酒后脾气暴躁。所以,我一直跟他很疏远。”
“但是,这一次,我却非常非常想他。”
快期末考试了,每天放学回家吃过晚饭,小伙伴们就开始拿着蜡烛,打着手电筒或是提个灯笼,到村小学补习功课。“我总是踏实不下来,脑子很容易溜号,开始想他在北京怎么熬过寒冬……”
终于,腊月廿八夜里,父亲一身寒气地回家了。
除了一件油黑发亮的棉大衣和一床油黑发亮的被子,父亲给他带来一件过年穿的新衣服——小得如同紧身衣一样的浅绿色人造革夹克。离家已经一年了,他不知道儿子已经长大了很多。除此之外,他身无分文。
“后来听奶奶讲,等到最后,老板只给了我爸一点过年费。买了回家的车票,只剩50多块钱。临上火车,他在北京站旁边的服装店,用这些钱给我买了这件衣服。”
多年过去了,李大君说自己很遗憾,从未跟父亲好好地聊过,问问他当年在北京打工时吃得咋样,住得咋样,老板是什么样的人,干活累不累,都遇过啥事。“我只知道他是砌砖的,活很重,所以落下腰椎病。厉害的时候人都起不来,动了一次大手术,现在基本不能干活了。”
“干活拿钱,天经地义!但作为最底层的建筑农民工,连这最底线的尊严都没有。”李大君的声音急促起来。
很快,他的语气就缓和了,“嘿嘿”地笑道:“咱不是愤青,发现了社会问题,不会光骂娘。我是积极的建设者,批评它是为了改进它,做我能做、可以做的事。”
在最近的8年里,李大君跟踪和调研过百余起建筑农民工讨薪、工伤索赔等案子。夜宿过工地,露宿过街头,去过工伤农民工的老家,为了见上老板一面整夜守候,有过被相关职能部门踢来踢去“当皮球”的经历,还遭遇过涉事工地的雇黑报复。但更多的时候,他说自己更像是一个倾听者、陪伴者。
“不知会用多少时间,我想为像我父亲一样的人,做点事情。”他说。
二
头一回见老何,李大君跟他只聊了几句,“咦——,我就感觉,他跟其他工人不太一样。工地的总包、分包啊这些劳务关系,别人都稀里糊涂的,但他门儿清。”因为急着赶末班车,那天只聊了十来分钟。又接触了两回,李大君决定对老何做一次深度访谈。
连着访谈了三个晚上,就在路灯底下。老何晚上8点下班,谈到夜里12点回去,早上五六点又去干活。当时他46岁,正值壮年。老何上过高中,有一定的表达能力。他把自己这半辈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老何不到20岁就开始外出打工,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
有一年,他在广东惠阳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个活,是干风钻的。“工资好高啊,是我在长春做建筑时工资的4倍。”钻机开动后,四周灰尘弥漫,旁边人的面目都看不大清。“一天下来,鼻子里、嘴里、耳朵里都是灰尘。”第一天干完后,老何就给自己弄了个口罩戴上,但一块干活的风钻工,没有一个人戴。
“他们还笑话我戴个口罩,一个乡下人跑城里装文明来了。但我总觉得还是戴着心里踏实一些。”谁也没料到,十多年后,老何身边这些身强力壮的工友,很多人患了一种高死亡率的职业病——尘肺病。
在建筑工地打工,生活艰苦,常年风吹日晒,人看上去皮糙肉厚的。可一旦深入交流后,李大君感觉他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粗粗拉拉的,也有很细腻的情感。“在他们粗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常年离家在外的老何,一谈起亲人,整个人都变了。他绵柔似水地说起第一次跟儿子分开再见时的情景,听得李大君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何的家,在四川阆中大山深处一个叫何家湾的小山村里。儿子一岁多,两口子就下狠心:断奶、出门打工。
再回乡时,已是两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