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挣钱养老
1月29日,老谢终于回到了家里。
下午1点,澎湃新闻赶到老谢家门口时,老谢正抱着一捆柴,从屋后的山上走下来。
“昨天从大朗(广东东莞大朗镇)出发的,坐10点48分发车的大巴,今天10点多到家。”老谢一边说,一边把柴捆码到墙边的柴堆上。
因为湿疹,老谢头顶的头发掉了大半,剩下的头发已经花白。老谢不高,精瘦,但身板挺得笔直,走起路来步子又大又稳。两件毛衣外套着外套,衬得老谢红光满面。
自夸身体康健的老谢,2015年上半年饱受湿疹折磨。上身长满湿疹,奇痒难忍,本来每年正月间就会外出打工的他不得已留在家里。
为了治疗湿疹,老谢累计花了2万多元钱。在家这几个月,没有任何收入,只能吃老本,老谢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村头的小卖部老板说,老谢来买家里生活必需品时,不再像原来那般“大方”,“选了又选,对比价格后,总会选择最便宜的。”店老板拿他开玩笑,老谢说,“花的都是血汗钱,都是养老钱。”
“每天干完农活后,他都会拿出手机和原来的包工头打电话,问有没有活干。”赖纯英说,没有联系好工作的那段时间,老谢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去年9月湿疹好了些后,老谢接到包工头“有活干”的电话,当天就爬上了去东莞的大巴。
谢国万回家车票的订票单。
老谢从包里翻出一个薄薄的软抄本,这是他的“记工本”。他一边翻看,一边回忆过去一年的打工历程:2015年9月6日离家,9月7日到达东莞大朗镇的建筑工地,9月8日一早,他就到工地上工。
记工本显示,老谢总共离家的145天里,其中135.5天在工地上干活(注:阴雨天工地不开工包括在内)。建筑工地上按日计薪每天的工钱是130元,这一年,老谢挣了17615元。
从1990年开始,谢国万已经打工25年了。老谢说,打工的第一年每天15元工钱,有活儿做的时候,包工头包吃住。没活儿做,就需要自掏伙食费,每天9元钱。
“最近几年情况好多了。”老谢说,现在无论有没有事儿做,只要在工地上,包工头都包吃包住,不用交生活费不说,伙食也比以前好很多。一日三餐,早餐一般是稀饭加花生米,午餐和晚餐两素一荤。
住宿条件也好了很多。老谢所在的工地,民工住在工地上的活动板房里,五六人住一个房间,有热水器,每天下工回来都能洗上热水澡。“去年做的那个工地,板房里还有空调”。
工地上没什么娱乐,老谢喜欢和工友们步行到距工地不到一公里外的商场、超市逛逛,“一般不买什么东西,就逛逛看看,图个热闹”。
老谢说,像他这么大岁数的人工地上已经很少见了,还能在工地上谋到一份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跟着包工头干了多年,又有同乡情分,包工头不忍拒绝;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身体不错人又勤快,“不然就算关系再好,包工头也不会要。”
养老心结
老谢的哥哥、嫂嫂心疼他这么大年纪还到工地上卖力气,曾多次试图劝阻,但老谢的一句话让他们无言以对:“你们有子女养老,我没有后人,现在不去挣钱,以后怎么办?”
说起工地生活,老谢眉飞色舞,但他却不敢去想年纪再大些不能打工的生活。
从2014年开始,赖纯英开始享受“五保户”补助,2015年开始,老谢也能领“五保户”补助。“五保户”每人每月有450元补助,老谢一家有900元的补助,打工多年,家里也有几万元积蓄。但是提起未来,老谢心里还是没底。
66岁的陈龙源是团凤村100多名60岁以上的农民工中,唯一有职工退休金的,现在每月能领到900余元。有退休金的他,不再外出打工,经常找邻居玩纸牌打发时间,牌局不涉及钱。
虽在同村,老谢与陈龙源并不太熟,但陈龙源却成为了他羡慕的对象,“他的命好,能进正规的厂子,我没有那个命运,一直在工地上打杂,能买个工伤保险就很不错了,哪敢去想有养老保险”。
“如果我现在也能领900元退休工资,加上‘五保户’补助,用轿子抬我上工地,我也不会去了。”说这话时,老谢眼神中透着羡慕和憧憬。
基本生活不是老谢担心的问题,他最怕的是生病。一旦生病,不能再外出打工,多年的积蓄也可能很快就会花光,“去年的湿疹,随便治一下就花了2万,现在还痒着,不是大病,不想再花大钱治了,自己买了些药涂擦”。
没有子嗣养老,成了老谢打不开的心结。“要是有子女,我肯定不会再出去打工了。现在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对自己及妻子未来的保障”。
工友眼中的老谢是开朗的,平日三五个工友在一起吹牛、讲黄段子,他都会参与其中,唯独工友谈及家中妻儿时,他就会低头离开。
去年11月的一次饭后,几个工友酒后调侃他去领养一个小孩,老谢破天荒地吼了一句,“以后别再在我耳边提小孩的事了,我没有你们那个命”,话毕,老谢独自回了工地板房。
为了多些养老钱,老谢拼命地挣钱、省钱。离家145天,老谢挣了17615元。其间,他只找包工头预支了4000元钱。这4000元钱的开销是:11月感冒、治湿疹花了1000多元,在工地上日常生活花了些,这一次回家的路费花了700多元,回家前为妻子买了两件新衣,回家后准备给大哥家的孙儿孙女包几个红包。
剩下的13000多元,虽然包工头提出可以付现金,但老谢拒绝了,而是选择让包工头打到自己的银行账户上,“要存起来”。
存有多年积蓄的银行卡被老谢视为珍宝,分外小心,平日都是自己藏在家里,而且一定要把身份证和银行卡分开,“那是我们的养老钱,不能丢”。
老谢打心底羡慕哥嫂儿孙满堂,年纪相仿的兄长早已在家享清福,而他每年春节后总得张罗着外出打工。
每年团圆饭,嫂子会叫老谢夫妻俩来家里聚餐,总会喝点小酒。酒后的老谢总会喋喋不休说一些羡慕大哥的话,而后给大哥的孙子孙女们人手一个200元的红包。
作为中国第一代农民工之一,老谢还有另外一个心结。翻弄着手里的记工本,老谢不无遗憾地说,“要是自己能多上两年学,多识几个字,就好了”。
他想把自己25年的打工经历写部长篇小说:什么时候开始打工,在哪里打工,遇到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哪个包工头好哪个不好,“好的坏的,统统写下来,向全国人民汇报”。
但想到自己的学历,老谢神色有些黯然。1966年,12岁的谢国万开始上小学一年级,正值“文革”,天天学的是《毛主席语录》,字还没认全他就离开了学校。
采访结束,澎湃新闻提出给老谢夫妻拍个合影,他一再叮嘱要拍好一点,多拍几张。去年澎湃新闻的报道也刊出了他的照片,建筑工地上的工友们经常拿着手机翻出报道调侃他,“老谢,这个照片不好看了,下次一定记得要记者给你拍帅一点”。
拍照前,老谢用手推了推身边的老伴,嘀咕道,“去换上我给你带回来的新衣”,老伴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