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7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在邯郸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庭公开宣判上诉人王书金强奸、故意杀人一案。河北省高院驳回王书金上诉、维持原判,王书金被判处死刑
看守
郑成月离岗前最常去的就是广平看守所。
“王书金是冬天穿着棉衣进来的”,到了春夏季节,郑成月让王书金哥哥给他送单衣,他哥哥不愿来,郑成月就让看守所所长给他买。“有时我给他买,他平时在里面生活不好,我让看守所给他开开小灶,炒点肉,炒点鸡蛋。”但是看守所条件也不好,“我们是全国贫困县,”郑成月就到外面给他买火腿肠、猪腿。
郑成月试图跟王书金讲道理:你的犯罪,让需要母亲的孩子失去了母亲——“他杀了个母亲”,让需要女儿的妈妈失去了女儿,让需要妻子的丈夫失去了妻子,给他们家庭带来多大的灾难。“现在唯一政府能理解你的,就是你的如实供述。怎么处理听人民法院的判决。”说到这些,郑成月笑称为“洗脑”。
郑成月离岗后,他从看守所听到的消息是,河北调查组多次把王书金带到石家庄,带到磁县,“他们试图让他翻供否认石家庄玉米地一案。”
郑成月始终未跟王书金说聂树斌案详情。2005年8月,王书金第二次受审,听法官念起诉书:王书金杀死两人。王当庭反驳:“不对,我杀了4个,怎么能说我杀了两个?这不公平!”
除了石家庄玉米地一案未认定之外,王书金本村的张淑芳案也未认定。“因为我们拿出来骨头,抽了她母亲的血,到北京公安部做线粒体DNA,没做出来。说是时间太长,得到沈阳去做。我们回去听说,都杀了这么多人了,够毙的了,还费那么多劲,又要跑沈阳,又花那么多钱,结果就没做。”郑成月觉得,没做也能认定是王书金:“他说在那边埋的人,一耙子出来就在那里。”最终这起连同石家庄玉米地那起没认定。
审判结束后,王书金拿着死刑判决书问郑成月:“石家庄这起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不做认定?我交代了4个,他怎么说我杀了两个。这确实是我杀的,要算我重大立功啊!”
郑成月又教育他:王书金你记住,永远相信我们的法律,你实事求是说就行了,他怎么判是他的事。
虽未跟王书金说明聂案详情,郑觉得王其实已知道了。“他心里知道,他在看守所看电视,有时新闻里也会讲到。他也不问。”
第二次开庭,聂树斌母亲在法庭上闹,王书金都知道了,说:“我不能叫别人替我背黑锅,我是凶手。”
想到死,王书金有时也会纠结,“有时想不开一天都不吃饭。”这时,郑成月喊他:“书金,来吃点好的。”他也只是摆手说,不用了。郑成月又安慰:“得想通,别在乎它。咱是个杀人犯,你死了也够本了。”他试图跟王书金开玩笑。但是王却从来不笑。
杀的没杀的,王书金一并承认了6起。摘棉花女子否认强奸一事,王向郑成月打听:“找到那个女的了吗?”郑说:找到了,人家不愿意承认。
“傻家伙,不愿意承认,我确实强奸她了。”王书金一口咬定。等到女子承认,带着她指认凶手,郑成月问:“要不要隔着帘子辨认?”女子说:“我就站着辨认,怕啥,是他强奸我,又不是我强奸他!”
一看王书金,女子“啪”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就这个狗X!强奸我非杀死我,给他说多少好话,掐着我的脖子不松手。要不是正好路边过来一辆车……”
王书金要为聂树斌洗冤,虽然出发点可能是为了“立功从宽”,但他也因为聂树斌又多活了十年。
说起他的落网,却要溯及他在河南生下第一个孩子。孩子生下来后,因为无力抚养,王书金决定卖掉。他为此说服了在河南的同居妻子。
1995年的荥阳大街上,抢孩子的事时有发生,一连十来起,都是母亲带着孩子在街上走,有人骑摩托车从后面抱上孩子就跑了。时任中央政法委副书记罗干签字:限期破案。荥阳只能从过去拐卖人口处着手查案。
王书金的第一个小男孩5000块钱卖掉了。警察因此把他抓起来。他最初说自己是成安县平固店人,叫王永军。当时公安局刑警队按拐卖人口报捕,检察院最后根据当时的拐卖人口条例:出卖自己亲生孩子的,不算犯罪。“现在出卖亲生孩子也算犯罪了。”王书金被关了37天后,又放了。“他就感觉到自己没事了。他跟他老婆说,等有了钱再养孩子。”
王书金就此留下案底。警方进一步调查发现,他十年没回过家,也没有身份证,一见警察就跑,觉得有问题,才把他带到派出所仔细询问,刚好赶上郑成月值班的那个凌晨。
实话实说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刊登《一案两凶,谁是真凶?》之后,报道被广泛转载。郑成月在漫天舆论中,被要求到政法委“汇报案子”。
在场的有河北省高院、省检察院、省公安厅的领导,“他们没有介绍具体是谁,只叫我去汇报案子,”在场人员中,郑成月只认得时任河北省政法委书记刘金国。
“第一个出场汇报的是石家庄市刑警队纪委的人:我们接到聂树斌案和王书金承认是凶手的案子以后,对当时办案的郊区公安分局的民警逐个进行了询问,没有刑讯逼供,聂树斌是主动供出了犯罪事实。”
“紧接着,石家庄中院管刑事的副院长拿着聂树斌卷,说:我们通过调查、询问,杀聂树斌是通过审判委员会几次研究,聂树斌口供和交代都是自己主动的,证据确凿充分,杀聂树斌准确无误。”
这时刘金国转向郑成月:“郑局长,你把王书金交代的情况跟大家汇报一下。”
郑成月也拿出案卷材料,说:“2005年1月18日,王书金在河南荥阳公安局刑警队交代出了1994年玉米高的时候,在玉米地杀死了一个女的,他回到广平以后,又如实地说了这个案子,我们带着他去辨认了现场,他准确地指认了现场,我们问了玉米地主人、村里的干部,都无误。更详细的是,他不仅说把裙子脱下来,还说了在她身边发现一串钥匙,拿着走时,死者是头东脚西的。他走到小道上,想拿了钥匙怕被警察发现,又回去扔在了女的脚后大概一米远处。我想这个细节都能说清的,不是作案人员是说不清的。”
刘金国追问:现场有没有这串钥匙?公安厅的人说有。刘金国又问:“聂树斌交代了吗?”
“没有。”
郑成月在会场,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刘金国问郑成月:“郑局长,依你看这个案子,王书金作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郑成月底气十足:“刘书记,只要接触过王书金的人,可以确定99%是他。”私底下,郑成月认为剩下的1%,除非鉴定王书金有精神障碍。
刘金国当即就宣布成立两个专案组:由省公安厅刑侦局牵头,广平县公安局配合,对王书金案进行严格调查;由河北省高院牵头,石家庄中院配合,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
当日石家庄刑侦局就有人买机票飞往广州,寻找一个在广州打工的叫王金根的人。他在石家庄和王书金一起打过工。3月24日,河北省公安厅组织,王书金又指认了一遍现场。“他们把人(王书金)都带走了,人就押到了邢台看守所,卷宗也都拿走了。”
在那场汇报之后不久,刘金国调任公安部副部长。一轮复查到8月20日左右,“他们又把人和卷宗送回了广平,聂树斌部分的现场卷宗也送回来了,但是聂树斌的口供没给我们。”
同时传达到郑成月的还有:河北省政法委2005年第37号会议纪要决定:对聂树斌案不起诉。郑成月觉得,“如果刘金国不调走,也许案件查明就有望了。”
从此,郑成月发现“自己的灾难开始了”。他过去办过一个案子:丛台区一位叫田兰的公安干警,被他以“伪造公共印章证件诈骗”抓了,判了一年徒刑。
此后田兰开始写材料诉郑成月。“省里组成了联合调查组,省纪委牵头调查,查了3个月,没查出什么问题,认为是诬告。但是她在网上一直发帖骂我。省里又派公安厅和石家庄市刑警支队的人来查我,还是这个事,再查一遍。最后也没查出结果。”
2012年,郑成月儿子从河北大学研究生毕业,报考廊坊国税,笔试第一名,结果却“莫名其妙被刷下来。孩子气到现在,再也不考国家公务员了。现在家歇着”。
郑成月认为,这些都与他参与聂树斌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就在聂树斌案上说了几句实话,这么大的案子,不仅没立功,还天天给我找事。”
这之前,郑成月是连续十年的全国优秀刑侦工作者。2001年,电视剧《燕赵刑警》第17、18集便是以他为原型拍的。
有一年郑成月一人抓了8个罪犯,一夜之间破获108起案子。那天夜里两点,郑成月睡醒了开着车上桥,看到一辆面包车内都是年轻人,“红太阳出租公司面包车,我的车咔顶住他们的车,车子一开门,我掏出枪朝天放了两枪喊:别动,谁开车我打谁。这帮人是在东张孟村西偷通讯光缆,偷了10公斤电缆,正在盘电缆的时候,路上有人过来,他们以为是公安,上了路边等着的车里,开车跑了。跑到桥边就碰上我。”
郑成月抓到的这群年轻人:“一夜之间交代了108起案子,除了没有杀人,什么坏事都干过。”要不是因为抓到王书金,“我本来早该提局长了,现在连副局长也丢了。”
郑成月小时,在机关任职的父亲在“文革”被迫害,带着他们兄妹到了农村。1976年,郑高中毕业,村里太苦了,没房住,也吃不饱。他被安排到广平县园艺厂当临时工,一边种粮食一边看苹果树,一个月挣30块钱。
1978年12月,郑成月应征入伍,到新疆塔城当兵。因为小时是篮球队长,个子小,特别能跑,侦察队选上郑成月,他成为边防侦察兵。
3年后,他复员回到广平,先在银行看了十年门。1993年,他参加成人考试考上中国政法大学,还获得了曾宪梓奖学金。1995年毕业后,“他们说公安局懂法律的人少,就进了公安局。”这一年,郑成月遇见了王书金。
至今,因为聂树斌案,郑成月仍时常能接到电话:“郑成月,你不要乱说,会引火烧身的。”
“我只是讲了几句实话。”郑成月说。返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