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文的父亲陈洪福的残照修复前。
“你父亲陈洪福在1977年系因现行反革命被逮捕,羁押在四川夹江县看守所。羁押期间,由于你父亲精神压力大,心理生理承受不了,于1977年8月1日7时30分左右,坐在监舍内的木制痰盂盒的木柄上,木柄从肛门插入约十几公分。”
“当日7时40分,被监舍其他犯人发现后,我局立即通知夹江县人民医院医生到场进行抢救,并于8时送县人民医院抢救治疗。因抢救治疗无效,你父亲陈洪福于1977年8月6日下午3时50分在县人民医院死亡。”
2008年,陈晓文第一次从四川乐山市夹江县公安局比较详细地得知父亲陈洪福的死因。这距离父亲死亡31年了。
2015年,陈晓文还在奔波的路上,为了一张正式的、彻底的“平反通知书”——通知书抬头要写上陈洪福或陈晓文的名字。这距离父亲死亡已经38年了。
陈晓文的父亲陈洪福的残照修复后。
父亲被“反革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陈洪福,1937年12月出生,四川乐山市夹江县木城镇人。
1952年,15岁的陈洪福在夹江县公安局担任民警。1958年2月,21岁的他被开除公职。
夹江县公安局材料显示,经查,反右派中,1958年对陈洪福“工作一贯消极,不负责任,谩骂群众”、“挑拨党群关系”等问题进行批判,并经乐山专员公署批准,开除公职。后以“坏分子”对其监督改造。
像多数人的遭遇一样,这种在失序年代扣上的帽子,并不太能当真。在一些人的回忆中,陈洪福是个“性格开朗”、“说话直爽”、“脾气犟”、“爱打抱不平”的人。
70岁的庞玉珍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上世纪50年代她的父亲是县公安局局长,陈洪福当过父亲的警卫员。陈洪福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而是理直气壮,他说话“比较激进”,总是给领导提意见,“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是个“不好管”的人。
81岁的王亮明曾是陈洪福的同事和朋友。他说,陈洪福好交朋友,乐于助人,挺开朗、挺实在的,脾气比较犟。
成了“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是当时对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五类人的合称),陈洪福的日子不好过。1958年10月,他被安排在木城镇搬运社工作。每天,他穿着草鞋和破旧中山装,赶牛车。
家人也连带着遭殃。陈洪福妻子盖德蓉原本在派出所工作,后来被下放到农村种田。
1959年1月,女儿陈晓文出生。年轻的夫妇为了孩子和家庭,不停申诉。几年之后,情况略有好转,陈洪福从苦力转为搬运社管账,患有心脏病的盖德蓉转到镇里休息。
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间40多平方米的公房里,一面木头墙壁,三面泥糊竹片,漏风,老鼠穿行。
1966年,“文革”来了。父亲陈洪福被大卡车拉到夹江县各个乡镇游街批斗,光头,反绑着手,胸前挂着牌子。母亲被赶上桌子批斗,人们喊着口号,年幼的陈晓文趴在桌子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母亲被批斗完了,再背着陈晓文回家。
前述王亮明对澎湃新闻说,60年代末,陈洪福为了“把自己的冤案翻过来”,一度成了造反派小头头,手下有几十人,但最后不了了之。
陈晓文回忆说,父亲陈洪福被抓过3次,前两次在文革期间,第三次是1977年。这让家庭备受煎熬,“连三岁小孩都指着我说,反革命,反革命”。
夹江县公安局材料显示,文化大革命中,以陈洪福“进行翻案活动,捆绑、毒打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和群众”,“哄闹区、镇机关”等罪行,于1977年1月将其逮捕。
陈晓文对澎湃新闻说,父亲可能和人有过争执,但没有捆绑、毒打人。
陈晓文说,那天她正在参加学校组织的拉练、野营,半路听到同学说“你父亲出事了”, 她就偷偷跑回家,看到母亲躺在床上,两人相顾无言,“经历过这么多次运动,都知道可能真被抓了,感觉不妙,同时也有点麻木了”。
18岁的陈晓文还有半年就高中毕业了,而父亲被抓,母亲生病,家里没了经济来源。陈晓文就对母亲说,要不我不上学了。母亲说,先不要着急,再看一看。
接下来的半年,靠着亲朋好友8元、10元资助,靠着东家2斤米西家一把面条,陈晓文念完了高中。
1977年8月1日,夹江县城传言陈洪福自杀或他杀,在医院抢救。
陈晓文跑到夹江县人民医院,透过病房玻璃窗口,一层层一间间寻找父亲。终于从窗外看到父亲,缠着白纱布,打着吊针,心急的陈晓文并未看清父亲表情,推门而入,叫了一声“爸爸”。父亲应了一声。几个看守见状,马上把陈晓文推出门外。
她找到夹江县公安局领导,请求说,“我父亲快要死了,你让我去见见吧。”
陈晓文对澎湃新闻说,公安局领导没有答应,“他人不坏,可能有顾虑,不敢开这个口子吧,我爸当时是县里有名的几个‘反革命’之一”。
8月6日,夹江县城再度风传陈洪福死了。陈晓文母女俩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